我亦飘零久(下)
这场谈话从朝露刚开始蒸发的时候开始，到晚霞退去最后一丝光彩结束，仿佛说尽了天下所有的话，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各自剖开了赤诚肝胆忠义心肠两相对照。
冰川覆盖的火山仍是火山，滚烫的岩浆积压得越久，喷薄而出的时候就越壮观。
黎崇将苍老干枯的手覆到梅长苏白皙修长的手上用力按了按，什么都没说又收回了手。梅长苏低头紧紧咬住牙关才没有让骤然涌上鼻尖心头的酸涩感泛滥开去，他知道那是老师对心爱的弟子无声的赞许跟嘉奖，相隔十年再次得到恩师的肯定，哪怕是隔着陌生的皮囊，也足慰平生了。
飞流一个字都没听懂，他也没兴趣。苏哥哥高兴，他看懂了这个，他就高兴了。
这个爷爷，好。
飞流愉快的做出了独家总结。
梅长苏很想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送老师最后一程，却被黎崇坚决推拒了。
黎崇自知命不久矣。本来这自我放逐的十年里他眼看着朝局里妖孽横行乌烟瘴气，权力中枢从里烂到外，早就是个没什么希望的样子了，也就打算一身孤清满心绝望的离开尘世。
可今日见了梅长苏，他惊觉这世界总还是有人没有被烟柳繁华迷住双眼，能看见国家在强权下的危怠，有志有力去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很欣慰，所以面对死亡更多了三分从容。
他对这个青年有十万分的欣赏和爱重，恨不得把毕生所学几天里倾囊相授，可他也知道，这个青年多智而成熟，虽然在自己面前显示出了少年般的天真和热切，但看他坚定的心志清晰的思维，是没有什么需要自己护持指引的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同深埋心里的故友爱徒们好好道别。
可能优秀的人总是相似的，看着眼前初见的病弱青年，黎崇的眼前闪过许多年轻又陈旧的脸庞，与眼前的人重合又分离。他看见了才贤并重常来寻自己虚心求教的祁王，总是被林殊盖掉风头事实上也很聪慧的景琰，通达明锐不输男子的霓凰，还有他最最得意的弟子林殊，一群多么好的孩子，已经这么久不相见了。
他惊觉自己已经如此苍老，有些人永远留在了最壮丽豪烈的年华永不老去，有人衰于最有生机的岁月永远失去了光耀天下的机会，留下他如此孤独，孤独的老去。
他太久不愿回望过去了，那段时光里闪动着耀眼的理想之光，几乎要使他落下泪来。在凄冷的现实中回望是双倍的酷刑，他不敢也不愿，而现在他即将与世长辞，又有幸遇到了天下未来的希望，理想的火光在冷透的灰烬中复燃，给了他重温风云岁月的勇气。
梅长苏在旁边的院落歇息了一晚，早晨来向黎崇辞行。转身上车之前，梅长苏突然回过身来向黎崇又提了一个问题。
一个探问他个人态度的问题。
“先生是如何看待过程与结果的呢？”
老师，林殊虽然本心未改，志向不变，但是为了达到最后的清平治世牺牲了许多无辜的人，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脑，但黎崇却凭着一日倾谈的默契猜出了他的意思。
黎崇在青年的眼里看到了深切的痛苦。他大概猜到了梅长苏要做的或者说正在做的事情不太符合他所袒露的磊落天性。谁不愿意所做的事情全部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呢？但世事哪能尽随人愿，最要紧的不过守心而已。
他相信青年是知道这一点的，不必他去点破，就像他后来反复梦到林殊最后一次提问时的清亮眼眸时，感觉到少年心里是有属于他自己的答案的。
“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既然此心不悔，又何必多加踌躇。能劈开浓黑的夜幕迎光明进世界的利刃，是不应当害怕沾染鲜血的。
黎崇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那是一种支持和谅解的态度。梅长苏再次下拜，执弟子之礼长揖下去，完成一场只有自己明白的告别，衣袖遮挡的地方有几滴水珠迅速砸进了清晨湿润的土地里，消弭了踪迹。
回到江左盟后的第四天，墨山先生传来了一纸讣告，随信来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布包，里边装着黎崇临去世前托墨山先生赠与梅长苏的一样东西。
甄平把信和布包一起交到梅长苏的手里，低声跟他回禀黎崇先生最后几日的情况。
耳边人声如潮水涌来又退去，他都没听进心里去，修长的手指认真摩挲着布袋里一个小物件，耐心的描画着它的纹路形状。
他认得那个东西，不用打开看也知道是老师随身带着的玉蝉。
记忆倒回到十几年前，林殊承教于黎崇先生门下时。
“先生，你为什么随身带着这东西？”林殊从黎崇的手中拿过黄色玉质的一个小物件，仔细看了看应该是个蝉。先生喜欢这聒噪东西？不对吧，那先生就不会天天嫌他话多了。
“《蝉赋》背过没有？”黎崇忽略掉林殊丰富的表情变化，直接考他功课。
林殊老老实实的开始背:“唯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在盛阳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内含和而弗食兮，与众物而无求。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隐柔桑之稠叶兮，快啁号以遁暑。遁暑…遁暑…”
少年时鲜活的记忆永不褪色，而当时连蝉赋都背不出的林殊现在已经知道守心的真义。
他不知道先生是否已经认出了他，但那有什么要紧，无论林殊还是梅长苏，他始终都是遵承教导，追逐光明的战士。这正是黎先生，父帅，祁王殿下，还有千千万万的英灵先贤们所希望的。
心之所向，无惧无悔。
他倒出布袋中的玉蝉握在手心里，玉质温凉，握在他手中却是滚烫。
那是一粒脆弱又坚强的火种，是一颗遥远而永恒的星光，是沉默着穿越无数黑暗和血腥的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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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完成了，为什么我萌的感情都这么难写(ಥ_ಥ)
师生情就难为成了这样，父子恩，朋友义神马的，我还是先放着吧(๑• . •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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